骑鹤。

原名不知酒。
相声中间插播正剧的相声演员。近期转战原耽,求你们继续爱我

【剑三】【唐策】四季(2w字完结HE)

说好的两万字粮来了!活动时候的命题作文礼物文,现在公开啦!当时写的有点赶但是公平起见也不改了,凑合着看,顺便就当做国庆贺文了没毛病嗯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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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人皆言扬州春色好,江南的十里烟花,最是繁华,可他却说不上多喜欢。

 

大唐盛世,驻防扬州的日子照旧无所事事,城早已巡了几趟,十来岁的少年却哪里闲得住。他在城门口摆摊算卦的纯阳道长摊前嗑了一把瓜子,替官话不通的明教姑娘找回了胖得卡在树上的波斯猫,甚至数过了街边打瞌睡的丐帮弟子破碗里有几个铜板,到底还是一屁股坐进茶铺里,一边听着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老生常谈,一边直勾勾盯着不远处的信差。

 

扬州其实远不止春色好,但是离蜀中太远了,比洛阳离得还要远——从前鸽子约莫两三天就能带信回来,现在好了,翻了一番。

 

年轻的天策第六次被说书人的醒木从瞌睡里惊醒的时候,早已被迫和他熟悉起来的信使终于招呼道:“小军爷,你的信!蜀中来的!”

 

他顿时一骨碌爬起来,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。

 

他还是喜欢蜀中的春。

 

天策自然不是生在蜀中,事实上,他长到这个年纪,待在蜀中的时间,东拼西凑也不过堪堪够一年,那还是在幼时,虽然他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他外祖家到底和唐门沾着什么亲故,但他每年春深都会随母亲回蜀中探亲。

 

大多的人都以为蜀道艰险,蜀地诡秘,而山重林深之间,便是蜀中世家唐门。唐门中人少来中原走动,越是如此越是诸多传说——森罗鬼面,机关奇毒,来去无踪,千里夺命——总是显得惊悚诡谲。

 

年幼的天策自然也听过,因而他初入蜀地时,还是有些惶惶不安的。

 

结果森罗鬼面是有的,但在和唐家集的贩子讨价还价得面红耳赤时,就不知道撂到哪去了;机关奇毒也是有的,所以唐门的弟子每天都得追着满处跑的机关小猪维护;至于来去无踪和千里夺命更是所言非虚,只是驾着机关鸢时候摔断的胳膊腿,还有木桩边上一地射空的箭簇,他们都不乐意提罢了。

 

市井熙攘,烟火喧嚣,唐门一样也不少。所以在经过了最初的语言不通之后,打小就皮的天策很快和那些同龄的唐门弟子玩在了一起。

 

后来,他就遇见了他的唐门。

 

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,分明和他同龄,正是狗都嫌的年纪,可那人却沉稳安静,好像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,他只默默地做自己的事,来了又去,一切嘈杂到他面前都像没了声音。

 

所以即便他这样安静,天策还是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了他,他发现他总是独来独往,和同门都甚少交谈,似乎不必要时从不开口。

 

于是死皮赖脸地追在他身后逗他说话,成了天策那段时间最热衷的事,而唐门最热衷的事,是进林子里挖竹笋。

 

即便是春深时分,蜀中也没有多少旖旎景色,满山遍野都是挺拔的竹林,那样的绿静谧幽深,春没入其中也不见了踪迹,只有破土而出的春笋正嫩。

 

那人就是在这样的季节里,背着个快有他人高的竹篓,在竹林里挖竹笋,而他只管跟在那人屁股后面喋喋不休,围着他跑来跑去地捣乱。

 

“你这么一直不说话,该不是个哑巴吧?”

 

“不对啊,我也见过你和人说话的。”

 

“哦!我知道了,你是不是官话说得特别不好,怕我笑你?”

 

“喂,你叫什么啊?”

 

“喂——喂!”

 

真不知是该说这唐门脾气太好还是架子太大,竟真的一直将他视为无物,天策猛地蹦到他跟前做了个鬼脸,他都只是手底下一顿,然后挖出那根竹笋,扔进竹篓里,绕开天策继续往前走。

 

天策却不依不饶,追上去背着手边退边道:“你挖这么多竹笋,自己吃得完吗,不如分我点吧?”

 

这次唐门理他了,他在倒着走的天策被地上的竹子根绊一个屁墩之前,伸手薅住了他的领口,然后松开,又一次绕过去。

 

可这次天策追得更是起劲了,因为他现在知道了,这人能忍他到现在,还就是人好。

 

最终还是小小的唐门败下阵来,用十分蹩脚的官话道:“竹笋不是我吃,喂它的。”

 

天策顺着他的手一看,才发现身后有只圆滚滚的小熊猫,他只顾着烦这个唐门,竟才注意到。

 

年幼的天策眼睛都亮了起来,一个纵身扑住被吓了一跳的熊猫,肆无忌惮地在地上滚起来。

 

“算了算了,你走吧。”他半是真心半是故意道,“你不理我拉倒,我和熊猫玩。”

 

结果他滚了半天,却发现唐门放下了装满竹笋的背篓,站在一边看着他。

 

天策把得意的笑憋回去,装作不在意道:“你现在怎么不走了?”

 

同样年幼的唐门那张稳重的脸上,到底是忍不住露出了几分无奈,道:“你还抱着我的幺儿。”

 

天策愣了一下,低头对上了怀里幺儿无辜的小眼睛,也不知怎的,抑制不住地在地上笑得打跌。

 

唐门就在他身边蹲下来,喂幺儿吃着竹笋。

 

其实,他明明只有那么四五年的春天,得以在蜀中与那人一起度过,可如今想来,却好像整个幼时岁月,都在追着他穿过蜀地的竹林。

 

唐门那时那副无奈至极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,天策想起一次就要笑一次。

 

“小军爷,今天心情这么好,要不要来根糖葫芦啊?”

 

天策挂着没收住的傻笑转过脸去,一看是卖糖葫芦的小贩,当即四下观望一番,见不会有熟人发现他幼稚的喜好后,忙凑过去道:“来一根!”

 

他叼着糖葫芦,喜滋滋地又把那薄薄一张信纸掏出来看了一遍。

 

——不日至江南,或可一见。

 

如今看来,扬州的春也不错。

 

可谁知唐门的这一不日便至,硬生生耗过了整个春天。

 

南方的夏夜闷热,天策敞胸裂怀地穿着件单薄的红色里衣,卷着衣袖和裤脚在院里乘凉,手里的蒲扇摇个不停。

 

他“啪”一巴掌拍死一只落在他胳膊上的蚊子,也不知是骂蚊子还是骂某个久候不至的人,愤愤道:“王八蛋。”

 

“说谁?”

 

天策霍然转头,就见院墙上立着个人,一身黑衣,半扇银面,衣服都黏在身上的夏夜里,就他竟还飘飘欲仙。

 

不觉间,唐门的官话都已经说得字正腔圆了。

 

天策哑口无言了半天,方才道:“你就不能好好走门吗?”

 

唐门潇洒地从院墙上一跃而下,道:“下次。”

 

你上次也这么说的。

 

天策本还想回嘴,却已是忍不住眼角眉梢都带了笑意。

 

思君日久,一日三秋。

 

他一来,蝉鸣蛙声倏忽远去,潮热难耐的扬州仲夏好像都凉爽了不少。

 

唐门对他这一脸傻笑见怪不怪,将手里的油纸包放在院里的小桌上,道:“给你带的,叶儿粑。”

 

天策立马拖着板凳凑近些,问道:“什么馅的?”

 

唐门看他一眼,似乎不明白他为何要问,但还是答道:“红糖豆沙。”

 

天策立刻笑弯了眉眼。

 

他确实是明知故问,因为他喜欢听唐门准确无误地说出他的喜好,喜欢他一直这样将他放在心上。

 

“对了,等一下!”

 

天策突然想起了什么,起身向院里那棵树下跑去,跑了两步又站住,回身抽走了唐门的千机匣。唐门跟上去,就见天策蹲在树下,拿他千机匣的匣柄一下下掘土。

 

“我的枪搁在屋里了,借我用用。”天策头也不抬,“去年你走以后我埋的酒,就等你再来挖出来喝呢。本来还担心你要是有空来早了,味道会不会不够,结果也埋够一年了。”

 

唐门张了张嘴,到底没替自己的千机匣说话。

 

天策十岁开始不再有空去蜀中打发春日时光,那之后,一年一季的相伴成了每年短暂的两三次会面,想来他们相识十年,十之八九都耽搁在了信鸽飞来飞去的路上。但或许就是愈难相见,愈是思念,年少的牵肠挂肚又有谁能说得清,就是把这个人记在了心里,就是不知怎么便认准了,总是要到他身边去的,而其余的一切,都不过是为了在那之前聊以度日。

 

待到回过神来,可不是大好的年岁都耽误尽了,却也不觉得是耽误。

 

之后天策挖出了那坛酒,他们就坐在院里,甜馅叶儿粑就酒,唐门看着天策又吃又喝,并不想知道那是什么滋味。

 

可天策非要让他知道知道,捏着一块叶儿粑就往唐门嘴边凑,口齿不清道:“你自己大老远带过来的,你也尝一口。”

 

唐门素来不爱吃甜,面无表情地扭头避开了,天策却锲而不舍地喂过来,他躲无可躲,只好咬了一口。

 

……齁甜。

 

天策自然是知道他不吃甜的,他把剩下的塞进自己嘴里,憋着笑在一边问:“如何?”

 

唐门瞥他一眼,他终于忍不住地大笑出声。

 

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,久别重逢,一个有说不完的话,另一个就有用不完的时间来听,他们那样肆无忌惮,像要这聒噪的夏夜都静下来听。

 

可随着油纸包里的叶儿粑越来越少,天策的话也少了,他开始吃得慢喝得也慢,花更多的时间盯着唐门的脸看。而唐门也在看他,唐门一直在看着他,还伸手过来替他擦去了唇边的酒渍。

 

他依旧是这样纵容他,就像儿时纵容他无休止的骚扰一样。

 

他这样好,天策想,好在他的不善言辞藏起了一切,所以没有太多人发现他的好。尽管唐门对他的好,说不准只是把他当了另一个幺儿来养,但即便如此,他也不想有别人再来发现他的好。

 

他想他就在这儿,可以让自己长长久久地看着,再没有别人能来发现他的好。

 

耽搁在一纸单薄信笺上的思念,总会有装不下的时候。

 

“你今晚不走了吧。”油纸包终于空下来的时候,天策突然开口道,“我们一起睡,像小时候那样。”

 

唐门似有片刻的怔忡,而后用探究又犹疑的神色看向天策,但天策低着头,并不肯和他对上眼。

 

唐门搁在桌上的手悄悄握了又松,终是道:“好。”

 

其实他们小时候也没怎么一起睡过,更没有像现在这样,大热的天挤在一床薄被里,天策手脚并用地紧紧扒在唐门身上。

 

唐门忍了又忍,无奈道:“松开,热。”

 

天策却摇头:“不热啊,你身上特别凉快,夏天抱着简直解暑。”

 

唐门道:“我热。”

 

天策道:“那你忍忍。”

 

唐门没再说话,大约忍着去了,天策便又贴紧了些,把自己的脸都埋在唐门胸口,连闻到的味道都是清清凉凉的,确实解暑。

 

但他却不全是为了解暑,这样的姿势,他看不见唐门的脸,看不见好,他就能当自己是在抱着一卷被子,然后就可以说出那些经常对着一卷被子说的话。

 

他说:“我不想再这样一年见你一两面了,我想和你住在一起……我是说,往后我们各自成了家,就住邻居,我就想能每天见到你……你说,怎么样?”

 

但一卷被子是没有心跳的,天策说完很是丧气,谁他妈想跟你住邻居。

 

“我们可以不住邻居,就住在一起。”

 

天策愣了一下,确认这话是那卷有心跳的被子说的,猛地抬起头来。

 

唐门便望进他眼中,补完了下半句:“我们也可以,不必各自成家。”

 

天策吸了吸鼻子,一头栽回唐门怀里,不然,当着他的面哭出来就太丢人了。

 

年少时的心动,就更是说不清的事了,谁知道是哪一眼,谁知道是哪一句,但等到发现时总是由来已久,从还不懂得心动的年纪就已经开始,亦步亦趋,从蜀中春深的竹林,到扬州蝉鸣的仲夏。

 

山遥路远,自是一件长久的事。

 

但少年人里,如唐门这般耐得住性子的人甚少,于是天策硬是把眼泪鼻涕憋回去,追问道:“那要等到什么时候?”

 

唐门把他的脸捧起来,像是确认了一番他到底有没有丢人地哭出来,方才道:“待到日后,我们起码有一人在江湖上立足安稳的时候。”

 

天策道:“你这次何时走?”

 

唐门的手顿了顿:“明日。”

 

天策气势汹汹道:“那我要现在!”

 

唐门还没说话,天策却好像已经看出了他的无奈,嘟囔一声算了,懊丧地推开他,自己背过身去了。

 

他们的安静让窗外的蝉声仿佛耀武扬威似的显得更响了,而他又没了消暑良品,心烦气躁得厉害,心里堵,鼻子也堵。

 

直到他的消暑良品自己从背后抱了上来,他别扭地挣了挣,觉出唐门不只是想抱抱他这么简单。

 

天策的心跳骤然压过了蝉声,咽了口口水,问道:“作甚?”

 

唐门将他翻过来放平了,道:“我也觉得现在好。”

 

天策被他那副正经八百的模样气笑,推他一把道:“你不热了?”

 

唐门道:“我忍忍。”

 

夏夜燥热,注定万物都无法安眠。

 

那之后,他们依旧把大把的时间耽搁在信鸽飞来飞去的路上,且耽搁得更加心安理得。那感觉,就好像在信鸽腿上拴了根绳,牵在手里,不管走了多远、多久,依旧在手里。

 

而且他们再不必把难能可贵的相聚浪费在朋友的寒暄上,也不必在快要被汹涌的思念烧穿喉咙时还小心拼凑不逾矩的词句。相思就拥抱,相爱就亲吻,再不够就滚到床笫间去,少年的情爱不知餍足,少年的激情不知疲惫,总一如那个潮热粘腻的江南夏夜。

 

他们将最该走马天涯的日子奢侈地用在年复一年的相聚和分离上,且不管是不是已经习以为常,都照旧在每一次毫不吝惜地重复着欣喜和不舍,不遗余力,还生怕不够用力。

 

谁让那些年天高云舒,煦风万里,日子太平得乏善可陈,又尚不识愁滋味,于是除了爱你,我无事可做。

 

起码天策是这样,唐门倒似乎越发多的在江湖上走动,信总是从不同的地方寄来,以致于天策都不好回信给他。但这倒所谓不大,天策也早不再像从前一样恨不得把一肚子的话都倒在信纸上,可以在怀里说的话,为什么要浪费在纸上?后来他甚至能不时从他人口中的江湖传闻里听到唐门的名字,觉得颇为新奇。

 

当初唐门说,要等到起码一人在江湖上安稳立足,眼看着唐门离这句话越来越近,天策更安然地吃着皇粮混吃等死。

 

若非家门如此,他其实真不适合入天策从军,既无宏图大志想要一展,也不甚关心国家大事,甚至连快意江湖都只是偶尔想想,若说最大的愿望,就是现世安稳,至爱亲朋皆顺遂喜乐。

 

他甚至已经开始盘算起,与唐门安居一隅时要造个怎样的房子,门前圏几亩地,种些什么,养些什么,想来想去,觉得自己颇精于此道。

 

因而天策曾由衷感叹道:“我想回家种地。”

 

那时他以一个极不雅的姿势糊在唐门怀里,唐门指尖划拉两下他脑后的发丝,道:“你家在洛阳城中,没地给你种。”

 

天策撑着唐门的胸口往上挪挪,亲了他一口,道:“那我和你回蜀中种竹笋吧。”

 

“……”唐门像哄只撒娇的幼兽一般,屈指挠了挠他的下巴,道,“在蜀中,我顶多能偶尔陪你去挖竹笋。”

 

天策思索片刻,一个泄劲从唐门身上翻下来,枕在他肩头放空地瞧着房梁,道:“也是。”

 

那一次唐门来时,江南漫长的夏正要过去,他们年将及冠,已隐隐觉得从前将一切都想得太过轻易。

 

这江湖浩大,想要立足有的是机会,但安稳却谈何容易。

 

天策自己自不必说,他们本就不是江湖门派,比不得江湖中人自在,哪怕他再散漫,却也记得是如何在血红的天策大旗下立誓——苟利国家,不求富贵——他的父亲也曾在这面军旗下立这样的誓,并为之血染疆场,至死不渝。他是忠烈之后,大唐的锦绣江山挑在枪尖上,军令如山,为王前驱,只要狼烟燃起,天策将士的血肉之躯就是大唐的铜墙铁壁,他生在太平盛世,虽不能真正体会其中的分量,却也从不敢忘。

 

至于唐门的处境就更无奈些,世家门派内部盘根错节,他也是听唐门说了好几次才大概弄明白。原来江湖上的传闻也是有理有据,唐家堡最初本就是不与外界通有无的刺客世家,且门下杀手行事全不讲规矩,颇为中原武林忌讳和诟病。等到太平年代买凶杀人的少了,老本行不足以支撑庞大家业以后,许多支系都已改行从商,只有最正统的嫡系仍住在那座森森然的唐家堡里,浸淫于那些机关暗器和奇毒。但即便如此,由于这些排外的嫡系从不招收外姓弟子,也极少离开蜀中走动,外界依旧对唐门偏见极深,直到幸得唐简这样一任行侠天下的掌门,一改唐门闭塞风气,加上设立了“四不杀”禁杀令来约束内堡嫡系,唐门才得以步入中原武林,甚至成为响当当的江湖第一大家。只可惜好景不长,唐简去向成谜,唐傲天为维持唐门声威不落,不惜用尽阴毒手段,但又需保住明面上的正派作为,嫡系中更有甚者认为这明面上的正派也该不要,唯有血雨腥风方能磨练出一等一的刺客、唯有恐惧才能让世人记住唐门暗器的威名。

 

十分不幸,他家这位唐门也是出身高贵的内堡嫡系,他虽没说,但听他用词的褒贬差异,天策就知道他持怎样的态度了——既不关心家门的名头有多响,也不需要别人称赞唐门暗器天下第一——嫡系子弟中这样想的怕也不在少数,大约多是年轻人,他们只喜爱如今这样自由来去、广结英豪,不想体会踏入中原就要被围追堵截的日子。

 

但家门纷争,他是唐家人,又如何能置身事外,天策听着也觉得头疼,却突然眼睛一亮,抱着唐门的胳膊激动道:“不对啊,你不是说,非嫡系的外堡弟子只能学些皮毛武功吗?如今说起唐门中人,最如雷贯耳的那两三个,无一不是只问钱财、不问是非的杀手,从没见遵守你们那个禁杀令啊。所以你看,这不是也有无拘无束的嫡系弟子吗?……还是这在你们唐家堡只能算皮毛功夫?”

 

唐门看着他,一时没作答,看起来似乎有些家丑不可外扬的为难,天策蹬他一脚,他只得道:“他们只是姓唐,不是唐家人。”

 

“……”天策茫然道,“啊?”

 

“他们都是幼时便被收养,要么是孤儿,要么是家里养不起,反正都是不入唐家堡便难以为生的。进来十个人,能活过所有训练和试炼的可能只有一个,这个人就会得到唐姓,成为唐门的刀,在暗地里替唐门扫清障碍,做尽一切脏事。”唐门说到此处留心看了看天策,似是怕他看不惯,见天策眼巴巴等着他继续,才道,“其实试过摆脱这样肮脏生活的,远不止你知道的这两三个人,只是由于从前树敌结仇无数,脱离唐门后几乎无容身之处,有的死了,有的还是回来了。而能活着扬名立万的,自然有那个本事来去如风,我行我素。”

 

天策沉默片刻,将他胳膊又抱紧些,由衷道:“这也太……所幸你命好,是嫡系。”

 

“嗯。”唐门的手指握在他肩头轻轻抚着,“这几年我找尽由头在外闯荡,也闯出些名堂,但家门事繁,总得回去。”

 

谁说得清怎么算命好,那些人或许羡慕过他们这些嫡系生来就有一个衣食无忧的姓氏,但家门的荣辱兴衰也跟着这个姓氏一起与生俱来,他只要一天还流着唐家人的血,就一天无法从这些纷纷扰扰的争斗中脱身。

 

天策翻个身,重新把自己的脸埋在唐门怀中,闷声道:“那我们还是别去蜀中了,再想想。”

 

唐门也道:“嗯,再想想。”

 

一入江湖,谁都是客舟飘萍,受着多方牵扯,身不由己,只能随着它无常的风起云涌而浮浮沉沉。他们心照不宣地缄口不言,像是都不愿承认,想要两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,或许真要等到跨不动马提不起刀的时候。

 

失落是有些,却也算不上愁的事,年轻的时候,人总觉得这一生有用不完的时间,没什么等不起。

 

只是早几年,天策他娘就开始在他回家探亲时,明里暗里地提点他已到了娶妻成家的年纪,他只能打着马虎眼敷衍过去,次数多了,都有点不敢回去。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,这么耗着耗着,他到底在去年加了冠,如今他娘催他回去相门亲事的家书是一封接一封,简直有苦没处说。

 

天策年幼丧父,仅留下他这一根独苗,他娘独自抚养他长大,只盼他将英烈之血传承下去,他实在不忍、也不知该如何将他与唐门之事告予母亲。说起来唐门还比他大一些,但他好像完全没这个烦恼,不过一想他那个家族氛围,也是,估计也没人来关心他这些事。

 

他这边,就关心得太过了……天策看着手里那封语气已经十分不善的家书,掩面长叹一声。

 

“师兄,你娘又来信了?”见他这幅苦不堪言的样子,一个仅比他小上月余的师弟幸灾乐祸地凑上来,“你说你,早晚要成家的,你也这个年纪了,何必非和你娘拧着来呢。”

 

天策把他的脑袋推开,嫌弃道:“不是你之前誓死不从的时候了?”

 

谁知这小子没半点不好意思地道:“我就后悔没早点听我爹的话!”说完还得意洋洋地从怀里掏出个亮闪闪的物件来,道,“你看这是什么?”

 

天策接过来一看,是把做工精美的长命锁,愣了片刻,不可思议道:“你小子要当爹了?!”

 

“什么什么?谁要当爹了?”

 

“儿子闺女?”

 

结果他这一嗓子有点响,边上几个师兄弟闻声都兴奋地围上来,问东问西,调侃笑闹个不停,甚至有已为人父的师兄分享起育儿经来,一脸的感慨。

 

“行了行了,还没生呢!”年轻人终究被闹得羞赧起来,把被争相传阅的长命锁抢回来收好,宝贝道,“这可是我专门找人打的,下次回去,正好给孩子当见面礼。”

 

众人又哄笑一阵才放过他,天策跟着闹腾这一下,心情也明朗不少,总算肯静下心来思考如何应对眼前的状况,思来想去,还是修书一封和唐门商量去了。

 

结果第二天晌午刚过,他才从轮值的城门口回到住所,拎起矮桌上凉透的茶水往嘴里倒,一口还没倒进去,就见那一袭黑衣凛凛然地立在墙头上,吓得差点呛进鼻子里。

 

他抹了一把脸朝着唐门跑过去,压着嗓子朝他喊:“快下来!这大白天的,你忘了上次我师弟看见还以为你是来杀谁的,咋呼得全营都知道了!”

 

唐门却不说话,也不下来,就是站在那看他,透过半扇银面露出一只眼来,一眨也不舍得眨地看着他。

 

唐门来见他时甚少戴面具,这眼神也是天策不熟悉的,他被他看得浑身不舒服,又道:“下来!”

 

唐门这才轻飘飘一跃而下,眼神却还是不肯从天策身上挪开,这让天策觉得好像他是看一眼就少一眼的一样,气得一把掀了他的面具,道:“我娘只是催我,我还没成亲呢,你这么看我干嘛?再说,不就是没打算答应才找你商量的吗。”

 

唐门这才好像回过点神来,道:“成亲?”

 

天策默然片刻,道:“你没收到我的信?”

 

唐门摇头:“什么信?”

 

也是,他还奇怪呢,那鸽子从来也没飞的这么快过。

 

但这样一来,天策又不解道:“那你怎么来了?不是月前才走吗。”

 

唐门嘴唇动了动,却没出声,也不知道这个问题有什么难以作答的,他思忖几番,才道:“最近堡内局势有些变化,可能有段日子出不来,所以来看看你。”

 

这么一说天策就懂了,无非就是他那些互相看不惯的叔伯爷爷和祖宗们又为什么起了争执,唐门倒是一贯不爱提这个,难怪吞吞吐吐。天策现在也没兴趣关心唐门的家事,他俩要是不赶紧想办法过了他娘那关,以后他就只能去关心别的女人的家事了。

 

可谁知将这十万火急的情况说完,却像是泥牛入海毫无波澜,唐门竟点点头道:“那你何时回洛阳?”

 

天策愣在那,还以为自己听错了,又将他这句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,顿时一股火冲得鼻子都发酸,气得站起来一把抄起桌上的茶壶要砸他,吼道:“你想我回去干嘛?娶妻?!那好啊,那老子也不在意!”

 

茶壶里泼出来的水差点就要滴在他脸上了,唐门却半点也没有躲的意思,反而定定地望着天策,道:“我不想你回洛阳。”

 

天策手里的茶壶顿时就砸不下去了,可火还没发出来,只得那么僵硬地托着个茶壶,哽着嗓子硬邦邦道:“你再说一遍。”

 

唐门却突然起身,一把将他拥进了怀里,天策都被他吓了一跳,毕竟唐门这人含蓄,鲜少有这样突兀的举动。

 

他的声音闷在天策肩头,道:“我不想你回洛阳。”

 

天策剩下的那点火瞬间不见踪影,只得有些不自在地搁下茶壶,犹豫着拍了拍唐门的背,道:“你今天好怪,家里事态很严重吗?”

 

唐门察觉到他的不安,安抚地揉揉他后脑勺,抱得稍微松了些道:“没有,我想你了而已。”

 

“你……”天策一下子睁大了眼,在他印象里,唐门还没有说这种话的时候,于是他毫无抵抗能力,只觉得脸上都要烧起来了,舌头也打了结,“你、你说……”

 

唐门打断他的语无伦次,道:“等来日,我陪你一起去见你娘。”

 

他注视着天策,那双眼像是初春将将破冰的流水,深情如斯、眷恋如斯,尽数涌了出来。

 

这次天策脸上是真的烧起来了,有些慌张地把脸塞进唐门怀里,道:“那她要打我,你挡着。”

 

唐门似乎还笑了一声,道:“她要打的肯定是我。”

 

大约唐家堡的事还是有些紧急,唐门才专门抽空来见他,而且只说了这几句话,他就得走了,但那个以往总是潇洒掠出院墙的人,这一次却亲口说,要天策送他到城门口。

 

天策本来是有些惊喜的,心道这人看来不是一般的想他,可那不长的一段路,他们并肩走着,居然没人说上一句话。直到出了扬州城门,看着唐门牵了那匹拴在驿站处的闪电,都只有难捱的缄默。

 

最后,天策只是道:“走吧。”

 

而唐门也只是点点头,转身离开,没有回望。

 

扬州城外依然人声熙攘,天策看着唐门的背影没入人群,突然觉得心里像空了一块一样的难受。

 

他们分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分别,依依地表达不舍,再殷殷的期盼重逢。但这一次,却好像突然到了百丈悬崖的尽头,没有更多时间留给他们似是而非,若是不能就这么不管不顾随他离去,那就不敢多说一句、多看一眼,否则就再也舍不下。

 

天策被这莫名的情绪弄得心神不宁,说不清是怎么回事,想来想去,归罪于唐门今天太奇怪,让得他都跟着奇怪起来了。

 

他揉了揉自己的脸,有些好笑地摇摇头,转身回去时,却发现树上的叶子竟已在不知不觉间落了一半。

 

南方的夏季冗长,总要乍寒还暖地折腾好久,从没有一朝一夕就可以入的秋。唯独这一年,江南的明艳夏日竟能在一夕之间消失无踪,一阵风起,寒透铁衣,忽然便已满城萧索。

 

唐门走的第二天,一道快马加鞭的调令,所有驻扎在外的天策军都被调回了洛阳,呼啸的秋风里,他终于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。

 

那年的秋天,确实来得太快。

 

范阳兵戈骤起的狼子野心,也随着那个秋一并摧枯拉朽地袭向了犹自笙歌曼舞的大唐。

 

十一月起兵,十二月洛阳城破,多少人仍沉浸在大唐盛世山河永固的美梦里,转眼间,这盛世山河,已是半壁烽火。

 

可笑的是,天策他既不是无辜百姓,甚至算不上无名小卒,他是因生在忠良门楣而真正封官挂了衔的将军,却也直到喊杀震耳,血色泼天的时候,他才从江南的长夏里悚然惊醒。

 

然为将者,焉能不识战。

 

狼牙军攻陷洛阳,天策府却受杨国忠假传圣旨所误,不得已按兵不动,李承恩只得在洛阳城破时,一面调兵速往长安护主,一面率领其余将士仓促应战,伤亡惨重,终在几番鏖战后退守天策府,四面楚歌。

 

“奸相误国!若不是杨国忠那狗贼假传圣旨,命我们按兵不动,何至于此啊!”

 

那边秦将军暴怒的吼声时可耳闻,不知又看到何等场景动了气,天策这几日听多了,自顾自神色木然,自己叼着绷带,一圈圈往小臂深可见骨的刀伤上缠。

 

额头上的伤口还未处理,鲜血时不时就模糊了眼前,天策草草抹了几回,等到包完了胳膊,才随手扯了块布按着额头的伤口。流矢擦伤而已,还够不上浪费伤药,只是一流血就要糊了眼睛这点烦人的很,导致现在擦干净了,他也觉得自己看什么都蒙了一层血色。

 

天边的残阳,远处的火光,眼前的尸骸。

 

都猩红欲滴。

 

“将军,能不能搭把手?”

 

天策闻声看去,见是个半大少年,正从刚刚抬回来的尸身上脱尚未损坏的甲胄,他便走过去在少年身边蹲下,三下五除二帮他将已经看不出原色的铠甲卸了下来,甚至还将那尸体上插着的一支羽箭连皮带肉地拔出来,看了看,和一边还能一用的无主长枪扔在一起。

 

“再有这样的,箭尾不要折,拔出来还能用,跟留下这些甲和枪是一个道理,我们如今被围困,什么都别浪费。”

 

边上的少年低声应了一句,天策就动手去收拾下一具尸体,余光却瞥见少年的手颤抖着,迟迟没有动作。

 

他明白过来,转头望向面色苍白的少年,道:“你认识?”

 

少年似是想看却又不忍看那具尸体,最后闭着眼点点头,道:“我们是一个营的,从青骓牧场那边撤下来,后来……”

 

“那你搜仔细些,若是他有什么遗物,也好带给他家人。”天策听出少年几欲哽咽,便出言打断,将尸体身上的银甲脱下来,交到少年手里,“我瞧你战甲也有破损,他的这副你留着穿,带着他的遗志给他报仇。”

 

少年抱着那副沉甸甸的甲胄,怔怔道:“将军,你不怕吗?”

 

天策眨了眨眼,不怕吗?

 

现在,他是可以面不改色地从尸体上脱下他们的铠甲,掰开死死僵握的手指,取出他们的长枪,哪怕这具肠翻骨露、血肉模糊的尸体,是前一刻还和他谈笑风生的同袍兄弟。但要说起来,他好像昨日都还是那个出身高门、飞扬跳脱的少年人,每日只在扬州的艳阳天里,关心着自己的心上人何时会来。

 

之前师弟也问他,怕吗?

 

“苟利国家,不求富贵,我且问你,你愿意将这八字刻在心底,成为‘东都天狼’天策府的弟子吗?”

 

那时他们刚刚撤回天策府,厮杀了一天的天策精疲力尽地坐在他师弟身边,突然听他念叨了这么一句,茫然道:“什么?”

 

“入门时候立的誓,当时答得多容易。”那比他还要顽劣的年轻天策笑了笑,长望着伫立的凌烟阁,“我现在才知道是什么意思。”

 

天策默然片刻,却也跟着笑了一声,道:“那你还是比我强,我现在才知道,什么叫打仗。”

 

师弟笑着摇摇头,伸手过来拍了拍他的肩,显然感同身受。

 

他们自然不是不知道雁门之冤,不是没听说安贼反心,但他们这代人,生在太平,长在太平,总以为庙堂之高,江湖之远,他们就能夹在中间小打小闹地过自己的太平日子。

 

他们也不是没有杀过人,流过血,但战争,是杀到手软也得继续杀下去的人,是目所能及的一切,都在流血。

 

于是,他师弟问他:“师兄,你觉得怕了吗?”

 

天策想了想,却有些好笑地摇摇头,道:“我以前真想过,我这种只想安稳过日子的人,上战场的时候会不会怕,把我家满门忠烈的脸都丢尽,结果真到这时候,我都没来得及怕。”

 

他娘总同他说,莫负英烈之血。

 

但他从前根本不懂,在生死存亡之际,究竟要想到怎样的高尚道义,才能抛妻弃子,慷慨赴死?

 

现在他知道了,什么都没想。

 

他在未曾来得及设想战场究竟有多惨烈以前,便奔赴了战场,当狼牙叛逆的刀光直逼面门,就只有提枪迎上,那时他什么都没想。

 

然后,就是杀。

 

“我东都之狼,誓死捍卫大唐!”

 

他能听到这样的怒吼震耳欲聋,能看到血红的天策大旗猎猎飞扬,一个个红衣银甲的同袍手足在他眼前洒尽热血,他们的英魂仍化作卷地腥风不甘地怒吼,而他还提得动枪,为什么不杀?

 

杀到最后,他甚至分不清那黄沙泥泞里狰狞的残尸,哪一具是昨日好友,哪一具是昨日的自己。

 

哪有什么捐躯赴国难的高义,哪有什么视死忽如归的壮烈,他只是杀红了眼,什么都没想。

 

于是他对那少年笑道:“怕的,但真打起来,脑子里一片空白,也就顾不上怕了。”

 

少年垂下眼,道:“我当时也没觉得怕,可是现在却很怕,怎么办?”

 

天策想了想,在怀中小心地摸索出一个有些脏污的东西,对他道:“你看这个。”

 

少年看了看,是个长命锁,原本该是十分精致的,但如今镂花处填满了血污,铃铛也被塞住不再响了。

 

“这是……将军有孩子了?”

 

天策笑道:“不,这是我师弟的,之前说他妻子快要生了,下次回家,就把这个给孩子当见面礼。”

 

少年似乎猜到了后来的事,轻声道:“那他……”

 

“昨日我们奉命前往处境危急的伤兵营,营救军医和伤兵,与来袭的狼牙军遭遇,血战一番,他要我护送伤兵先走,他留下断后。”天策望着那枚长命锁,语气平静,嘴唇却微微颤抖,“等我违背军令偷着回去找到他的时候,是靠他枪上的缨穗认出来的,那是他妻子编的,他炫耀过好久。至于人……半个头都没了,大约是被狼咬的,身上,脸上,也都面目全非,我知他没救了,想起这个长命锁,在他怀里找的时候,他却竟还没咽气,死死抓着我的手。”

 

面前的少年睁大了眼,咬着唇不敢出声。

 

“我和他说,我一定把这个送给他的孩子,告诉他,你爹是大英雄,他才瞑目了。其实死里逃生以后,我也后怕,可那时我像疯了一样要往狼牙营里冲,最后被来寻我的将士生拉硬拽地拖回来了。”天策深吸口气平缓了情绪,但发红的眼中却有彻骨的森寒恨意,“所以你看,怕,根本算不了什么。”

 

少年久久地望着他,神情肃穆又崇敬,天策没想到自己还有被人这样仰望的一天,好笑地拍拍少年的肩,道:“去吧,替你的故人好好收尸。”

 

少年抱紧手中的铠甲,挺直身姿,坚定道:“是!将军!”

 

天策看他离开,又低头摩挲了片刻手中的长命锁,叹口气重新收了起来。

 

师弟,你至少还留下这个,你说我要是死了,有什么能留下给他当念想呢?

 

他们前往伤兵营前,他师弟突然贼兮兮地凑近他道:“师兄,那天我看到了。”

 

天策茫然道:“你看到什么了?”

 

那小子坏笑一声,道:“那个唐门啊,我看到他来找你,你是为他才不成亲的吧。”

 

年轻人用着斩钉截铁的语气,根本没在问他,天策被他说得无言以对,半晌才恼火道:“就你知道!”

 

他师弟却不为所动,反而问道:“他那天来,是不是想带你回唐门?”

 

天策有些疑惑,道:“他没说……”

 

他突然顿住,豁然开朗。

 

怪不得唐门走了没几天又突然回来,怪不得他那天欲言又止行为反常,他肯定是知道了什么。唐家堡身居蜀中却从不落下武林大事,想必有着极其发达的情报渠道,而唐门这个人,虽和天策同龄,但他到底长在那样的地方,总是比天策知道更多,看得更远。

 

他突然理解了那天唐门为何用那样的眼神看他,天策这个正经军人都还没意识到战争的可怕,唐门却知道,所以他想多看他一眼,生怕是最后一眼。

 

但即便如此,他也没有提出要带天策回蜀中,或是本来想说,可最后忍住了。

 

于是天策笑意柔和地肯定道:“他没说。”

 

唐门爱他,所以不光考虑到他的安危,还考虑到他的尊严。

 

他或许真的可以将尚不知情的天策带回去,避乱蜀中,但有朝一日,天策知道自己在家国存亡之际苟且偷生时,该如何自处?

 

他爱他,所以那样的话,就不必说。

 

他师弟见他如此,忍不住道:“你打仗的时候是不是想着他,才那么以一当十的?”

 

天策皱起眉,莫名道:“我想他干什么?我那时候哪顾得上想他,脑子里什么都没有。”但他想了想,还是道,“我若是要死了,临死前,肯定会想他。”

 

他师弟仰天长叹道:“我的话,肯定会想我儿子。”

 

天策笑着给他一手肘,道:“你怎么知道女儿还是儿子。”

 

……又想起来了。

 

天策拍了拍自己的脸,心道,师兄给你看看是儿子还是女儿,然后烧纸告诉你。

 

或者,到地底下和你一起猜,兴许还能拉上别的师兄弟一起下个注,赌一年的纸钱。

 

天策府被围困以来,和叛军的对峙陷入僵局,粮草物资日益减少,每况日下,但只因不断有人来援,才不至于陷入绝境。

 

首当其冲就是那些已经脱离府中,常驻于浩气或恶人的天策将士,他们已不受调令支配,因而都是天策之围后才闻讯而至。浩气的来得整齐,约是整肃盟中天策后统一前来,猝不及防地将狼牙在建中的工程营掀了个底朝天。恶人的就基本是单独行动,今天一个明天两个的,胜在难以被狼牙察觉,经常暗地里杀个人放个火,等狼牙察觉,只有吃马蹄土的份。

 

谁都知道,大军围城,进来容易出去难,这些人却全是理所应当的样子,毫不犹豫地突入重围,重回各营编制,受军令调配,誓与天策府共存亡。

 

天策没有那个加入阵营争斗的打算,但看他们如此,觉得同袍情谊实在感人至深,只是时不时互相见面要掐一架。

 

还有个出身天枪营的恶人天策,竟是被一个恶人唐门捞在机关鸢上飞进来的,天策看见时险些激动得蹦起来,还以为唐门竟派了弟子前来,结果听身边的人议论纷纷,才知道这唐门便是如今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那两三个之一,已不算唐门的人了。

 

那天策落了地就拉着他家唐门咋咋呼呼地去找杨教头了,听说他是杨教头的得意弟子,早年追着一个恶名昭彰的唐门去了恶人,如今,那个恶名昭彰的唐门陪他来共赴国难。

 

听他们说,各派弟子已在道衍大师带领下前来支援。

 

一片人心鼓舞中,只有天策羡慕得有些难受。

 

唐家堡偏安蜀中,想来以如今堡主的为人,是不会来掺和这危难之秋的,那他的唐门,八成得老老实实蹲在家里吧。

 

也好,也好。至少平安。

 

但就在这支江湖弟子的援军到前,麻烦就来了。

 

狼牙军中将领多的是卑鄙无耻之辈,也不知道哪个孙子出的主意,久攻天策府不下,竟想出从他们家人处下手的毒计来。天策众将士的家眷大多在洛阳城中,而洛阳已被安贼占领,情况岌岌可危,好在天策探报提前获知了消息,杨教头当即派出一队天枪营精锐,潜入洛阳秘密护送天策将士的家眷至药师观。

 

但等这队人马回府回禀,却是久候不至,音信全无。

 

天策大营内一片压抑,天枪营乃是府中精锐,若是他们都遭遇了无法脱身的状况,只怕被护送的家眷也凶多吉少。

 

天策心急如焚,他自己的母亲和他师弟的妻儿都在洛阳城中,可这儿心急如焚的人多了,天策军纪森严,杨教头已经第一时间和府主请命前去支援,他们再急,也只能等着。

 

天策已经不知在秦王殿外转了多少圈,晃得同样等在这儿的秦副统领恨不得要揍他。正在此时,却见一道黑色人影形如鬼魅地落在眼前,径直进去见李府主了。

 

正是先前来的那个恶人唐门,他这几日仗着来去无踪已不知这样沟通了多少情报。天策心念电转,突然想起与他同来的那位天枪营师兄也是此次执行任务的精锐之一,这唐门必是往那边打探去了!

 

他立刻跟进去几步,正好听得里面道:“各派援军已至,药师观危机尽除,天枪营不久便至。”

 

天策刚松了口气,却又忍不住忐忑起别的来,在门口等了片刻,见那恶人唐门出来,忙上前道:“前辈,来援的各派弟子中,可有……唐门?”

 

“说不准。”那人看来便不好相与,本都不欲停留,听他提及“唐门”二字,方略一驻足,瞥他一眼道,“唐傲天已明令门下弟子不得卷入唐燕之争,并悉数召回蜀中。”

 

……说不准?什么叫说不准?

 

天策茫然地看着那唐门张开机关鸢,又是朝着西北方去了。

 

但说不准又不是没有,当浑身浴血的各派弟子陆续潜入天策府时,天策便抱着一丝希望一个个地看,倒是又看见一个唐门弟子,只不过衣角缀着浩气的浅蓝,显然也不是打蜀中来。

 

唐门那一身黑衣,中间还夹带着暗器的凛凛寒芒,乍眼得很,连个看错的机会都不给他,没有就是没有。

 

天策无奈地垂首笑了笑,转身朝着大营去了。

 

既然援军已至,东都之狼的耐性即将耗尽,突围,刻不容缓。天策跟着秦颐岩,秦颐岩请命率军突围,他自然也是突围将士之一。

 

入夜后,天策蹲在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边上,石头上铺着一张信纸,他就着跃动的火光提笔,却久悬不下。

 

秦副统领心知此去九死一生,便让他们每人写一封家书,哪怕有一个人活下来,也能带出去。

 

天策已写好了给他娘的那份,信中到底坦白了他与唐门之事,自知愧对家门,只愿捐躯殉国,能算是对得起英烈之血。

 

可当要给唐门留一封信的时候,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。

多奇怪,他们以往通了无数封信,他每次都有说不完的话,可这次,直到笔尖的墨滴落在纸上,他都恍惚无言。

 

最后他释然一笑,替他没福气的师弟写了一封信给妻儿,又将那长命锁包了进去。

 

就是因为有太多的话,才不知如何落笔。

 

以前想着,有一辈子,这次说不完,下次再说,所以随便先说些什么都好。而现在,他只剩这一张纸的功夫了,但只有相伴白头才够说尽这满腔情意,若是不能,那就无论如何都说不完了,何况只有这薄薄一张纸。

 

不如不说。

 

他将两封家书给了前来收取的师兄,师兄瞟了一眼,便是一愣,道:“你不是给你相好一份,给你娘一份吗,怎么替……唉,不然我再去给你拿张纸?”

 

天策却摇头道:“不了,我想活着回来,当面和他说。”

 

“……”师兄用力拍拍他的肩,郑重道,“对,活着回来。”

 

“你可以现在和我说,一直说到老。”

 

背后这突如其来的一声,让天策整个人都僵立在原地,心几乎要从嗓子里跳出来,却不敢回头,生怕只是相思太深入了魔。

 

直到站在他对面的师兄眼神来回扫了几下,反应过来,表情古怪道:“我算是看出来了,敢情你们唐门要来,全都是来找人的。”

 

说完朝天策好一阵挤眉弄眼,赶紧去别处收家书了。

 

天策狠狠咽了口口水,一点一点,慢慢地转过身去。

 

月照烽烟,断壁残垣,他的唐门就站在那,依旧那样静静的,在这几经厮杀的凄怆战场上,仍带着蜀中竹海的清幽安宁。

 

“你……”

 

“我来了有一会儿,不曾惊动任何人。”他似乎知道天策哽在喉咙口的话,轻声道,“你写的太专注,没注意到而已。”

 

天策的泪险些要在那个瞬间夺眶而出,正待紧紧地抱他一下,却不小心瞥见唐门手里的东西,硬是被钉在了原地。

 

赫然是四颗血淋淋的人头,拎着头发,一手两个。

 

“这什么玩意儿?”

 

唐门好像这才想起来,于是把那四颗人头举起来,天策借着月光一看,都是胡人模样,还有几分眼熟。

 

“我来时候,先遇见了你们天杀营的统领,受他所托帮了点忙。这两个是我杀的。”他抖抖左手边那俩,又抖抖右手,道,“这是偶然碰见的师叔托我带回来的。”然后他脸上不动声色地流露出几分嫌弃,“都不是什么大官。”

 

……到底是蜀中唐门出来的,就算自家这个平日看着再无害,果然也不是个善茬。

 

天策伸手制止了他乱抖人头的行为,问道:“你师叔?”

 

唐门乖乖收回手,道:“恶人那个,按辈分算是我师叔。”

 

天策捋了片刻,还是决定先带着他去跟秦副统领报备一声,顺便把人头出手了。

 

“你们唐门来了几个人?”

 

这是自打战乱打响以来,天策过得最安稳的一个晚上,他寻了个背风处窝在唐门怀里,信手勾缠他垂下来的头发。

 

“不多。”唐门脸上有些不易察觉的尴尬,道,“都是跟着我溜出来的。”

 

天策见他这样,不禁笑出声来:“怎么跟三岁小孩一样。对了,你那个师叔,你知道他来做什么的吗?”

 

唐门道:“你知道?”

 

“跟你一样,来找人的。”明知没人会听到,天策却幼稚地拢着嘴凑到唐门耳边和他耳语这两日的见闻,“看不出来吧?”

 

“嗯,以前只是听说,竟是真的。”唐门十分配合地点点头,甚至难得好奇道,“另一个是为什么,你知道吗?”

 

“浩气那个啊?”天策想了想,道,“听别的师兄弟说,那个好像说,‘反正都是杀人,好歹我也姓唐’,任性吧?”

 

唐门也有些好笑地摇摇头,道:“唐家堡行事本就亦正亦邪,他们沾了这个做派,现在又全不受约束,自然任性。”

 

他们就这样抱在一起,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话,私语绵绵,好像还在扬州的夏夜里,可耳畔的秋风,却兀自哀鸣不息。

 

终于,在一阵突如其来又不约而同的沉默后,唐门道:“你可准备好了?”

 

他本是问得有些肃穆的,天策却笑着道:“当然。之前你没来时候,还有遗憾,现在也没了,若说心情……”

 

“如何?”

 

“大概就是荡气回肠了,甚至迫不及待想上阵杀敌。”

 

唐门有些诧异地看着怀里的人,似乎一时不能相信这话是他说出来的。毕竟他印象中的天策像是始终没长大,过着今日就先不提明日,现下安稳就全然不思进取。太平世道出生,锦衣人家长大,他见过的那些打打杀杀,搁在这江湖里,甚至像是小孩子过家家。

 

而他虽也未亲眼历过战争,却见过从战争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,堡中收养的杀手里就有,简直就像是人皮裹着的刀,可以用双手撕开敌人的肚腹,饮其血,啖其肉,只是为了活下去。

 

战争未必会杀死它吞噬的每个人,但会杀死它吞噬的一切美好,那些活过来的人,或多或少,都会有一部分死在了战争里——因为他们总得活过一个乱世,不是吗?

 

可恨烽烟最催人。

 

他的天策本是属于繁华盛世的锦衣儿郎,只不过他的衣上锦,是银甲下的红袍,是长枪上的红缨,就连少年纨绔都是在跃马提枪中度过,所以当乱世的凄风苦雨骤然扑面时,只能吞掉他的少年天真,再还他一个傲骨铮铮。

 

只是总要疼的,变得越快,疼得越狠。

 

“你别那么看着我啊……其实我以前也从没觉得自己是个多高尚、多深明大义的人。”天策却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,咳了一声道,“只是都说,天策府是大唐的脊梁,我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我有多为此自豪,而当高楼广厦顷刻间崩于眼前的时候,有关东都之狼的一切豪情都被唤醒了,我只想,既然是脊梁,自然要将它撑起来。你说对不对?”

 

唐门轻轻揉着他脑后的长翎,似是疼惜又似是珍爱,神色柔和得不像话,道:“对。”

 

他爱他傲骨铮铮,也怜他少年天真。

 

“我也说不好是为什么,可能只是因为,我正好站在了这个国之将倾的档口,又正好还有长枪在手。虽然从没想过做一番大事,可如果我拼尽这一个人,一杆枪,多杀一个狼牙,就能多救一个人,为什么不呢?”天策顿了顿,似乎被自己逗笑了,“死到临头反而热血沸腾,可能是因为每个男人骨子里都想当英雄吧。”

 

“不。我就不想,如果不是为你,我十之八九不会来掺和这些。”唐门的手沿着他颈侧抚下,叩了叩他胸口的甲胄,“你之所以如此,是因为你娘说的英烈之血。哪怕你自己不觉得,但天策忠义早已是你的一部分,你是东都之狼,当之无愧。”

 

东都天狼啸,长枪已在肩。

 

天策在唐门怀里仰躺着,白日的烟尘终于散了些,月不圆,却也亮,他看着,笑意盈眉。

 

文死谏,武死战,青山埋忠骨,还得枕君侧。

 

乐以就死。

 

那之后近半年的时间,天策随秦颐岩几次突围,一次比一次来势汹汹,似乎永不知疲倦,使得围城叛军反生惧意;唐门则和他的同门及明教弟子一起,神出鬼没于狼牙营地,暗杀贼首,刺探敌情。

 

他们在白昼的厮杀和烽火里各镇一方,在黑夜的秋风与残月里相拥而眠,并说不上几句话,只有匆匆的相视一笑,和入夜时相和的心跳,如此动人。

 

天策问过唐门,若是某一日你回来,我却没能回来,你当如何。

 

唐门却想都不想,一面清点着身上的暗器一边说,敛你尸骨,替你征战,不久黄泉下相见。

 

天策笑,满面血污都遮不住的熠熠生辉,倾身与他吻在一处。

 

“等打完仗,我带你去见我娘。”

 

“好。”

 

天宝十五年六月,潼关破。

 

玄宗率宗室近臣出逃,犹有三卫立杖开宫门,可惜却也没能留住天子颜面,蜂拥而出者全失尊卑先后,各自惶惶。

 

自此西去入川,贩夫走卒上金殿,百官逃散,王孙乞食,还称幸蜀。

 

消息传入天策府,李承恩救主心切,联同各方发力。就在圣驾停留马嵬驿,宠臣忙着排除异己,忙着将整个王朝的倾颓归罪于一个女人的同时,被困半年之久的天策府众将士,终于以天枪杨宁之死为代价,突出重围。

 

你看这一场大好河山的破落,何其仓皇。

 

唯有安史叛军急于降服的这只东都之狼,在山河破碎之间,终是亮出了它雪亮的獠牙。

 

国之将亡,生死不足话。

 

李承恩率领残存的天策将士,立马北邙,杨宁之死刺在心头,他们却唯有将哀痛咽下,大唐之危未解,凌烟忠魂未收,他们要夺回天策府,还要将叛军挫骨扬灰,没有时间哀悼。

 

天策忍不住回头望去,天策府在战火中度过了秋去春来,烈火灼烧,胡马纷沓。如此远眺,他竟一时想不起天策府从前的样子,只见它带着战争的创痛岿然耸立,恍如一座无名的墓碑。

 

他却对身侧的唐门道:“你看,天策府的残阳依旧如血。”

 

唐门握着他的手,用力到两人的手甲都发出压抑的摩擦声。

 

如今天策府危局缓解,却还有更多人在苦难中煎熬,前来支援的江湖侠士纷纷告辞,就连那个恶人唐门,都在天策大统领的亲口托付下,往苍云和朔方送求援信去了。剩下这几个赖着不走的,无非是有牵挂在此。

 

他们知道,又是分别的时候了。

 

天策看着他们交握的手,轻笑一声:“你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?”

 

唐门见他笑,手上的力道反而松了下来,平静地点头。

 

天策便道:“以你的能力,如今留在这儿是浪费了,这个吃人的世道,你该去别处,能帮多少人,就帮多少人。我们是男人,理当担起这个责任。”

 

唐门伸手来捧他的脸,天策以为他要吻他,但最后,他们只是额头相抵。

 

他低声道:“听说无影哥违了掌门的意,正式襄助唐军,我会去马嵬驿,护送玄宗入蜀。”

 

天策抬手覆上唐门的手,轻轻点头:“我自是跟着统领,汇合友军,收复大唐河山。”

 

然后是欲说还休的沉默,直到天策忍不住笑出了声,看唐门,也是隐有笑意。

 

“奇怪了,我们认识十几年,全都用来聚少离多,就盼着有一天相伴相携。”他眉眼低垂,笑意缱绻,“可是好不容易盼到了,如今要分开,我竟没那么舍不得。”

 

唐门退开些许,望进他眼中,道:“那是从前日子过得太好,才奢求良多,如今我觉得你活着,就很好。”

 

天策抓着他的手,去吻那锐利的手甲,笑意飞扬。

 

“说好了,打完仗,我在我家等你。”

 

唐门在他眉心一吻,转身离去。

 

后来,天策军重夺天策府,转战长安收回西京,与苍云朔方友军同守太原,驰援睢阳,北上邺城,两收洛阳。

 

所过之处,马蹄浩浩,铁骨铮铮,他们就是挣脱了牢笼的恶狼,饮血而啸,愈战愈勇,血色天字大旗一日不倒,大唐之忠魂一日仍存。

 

天策府是李唐王朝的最后一道防线,即使山河日暮,长夜将临,天策府不灭,李唐不亡。

 

天策没能再见到唐门,但当他听说哪一位狼牙高官或是投安叛臣,离奇被杀,一箭毙命,便知道那个人该是到了哪。

 

他想,唐门也是这样,隔着乱世烽烟,遥遥看他。

 

唯有太原会战之时,他听说唐门少门主率弟子亦至太原,但直到战局稳定,太原解围,却也没顾上去看上一眼。

 

他有他的城墙要守,无可奈何,却不料将要开拔时,有同门喊他。

 

“将军,有人给你留了信。”

 

天策一面擦着脸上的血渍一面接过来,薄薄一页纸,连个信封都没有,所以当看到透出纸背的墨迹时,他便骤然顿住,有那么片刻甚至不敢呼吸,然后颤着手慌慌张张展开信纸。

 

——日前寻令慈于洛阳,万事平安,唯不舍尊考遗冢,拒出洛阳。虽狼牙仍在,多有江湖义士隐于洛阳,间护百姓,可无忧矣。另,令慈语余曰,吾儿无负英烈之血也。

 

——余即反蜀中,护上归西京。

 

——他日胡夷尽攘,再共白首。

 

纸上墨迹潦草,显然也是仓促写就。天策惯提长枪的手,此刻捏着一张单薄的信纸,却抖得好似有千钧重,他咧着嘴无声的笑,眼泪却也无声地流。

 

给他递信的小将士被他这模样吓到,忙道:“人、人走不久,将军要么去追?”

 

“不,不用了。”

 

天策闭上眼,将那张信纸按在心口。

 

“都活着,总会再见的。”

 

如此反倒有牵挂,开膛破肚也能把肠子塞回去再爬起来,他得活着,活着和他相见。

 

他日胡夷尽攘,再共白首。

 

宝应二年,史朝义于范阳自尽,这始自范阳的乱世浩劫,终还是回到范阳去。

 

八年,烽烟燃尽,亡魂止啼,白骨安息。

 

属于繁华盛世的锦衣郎,在战乱里蹉跎尽了青春,还回一个繁华盛世。

 

天策而立之年,天下重归太平。

 

是冬,洛阳城里连着下了几场雪,目之所及白雪无暇。天策仔细拂净院内石凳上落的雪,搀着他娘坐下,又忙将狐裘替她围上。

 

“娘。”他将母亲的手小心塞进狐裘披风里,忍不住蹙眉道,“我在这儿等他就是了,您回去吧。”

 

他娘却不改从前的强势,不耐地摆摆手道:“不行,你一打仗影都没了,人家可是在药师观救了我一次,还专门来看过我一次。”

 

“我有军令在身怎么回来,他一个江湖草莽自然……”天策惊讶地睁大眼,“您在药师观就见过他了?”

 

他娘瞥他一眼,道:“那不然等你来救啊?你娘我坟头都长草了。”

 

“不是!”天策仍没拐过弯来,半天才道,“他跟我在天策府那么久,怎么从没提过这事!”

 

“这我如何知道?我可是那时就和他说,只要你俩都忠君报国,活下来,我就不再阻拦你们。”天策他娘一边说一边探头朝墙外望了望,又望了望,终于忍不住道,“你当真和他说好了要来这儿?”

 

天策不满道:“那是自然。”

 

后来日渐西斜,天气愈加冷了,他总算将他娘哄回去,吩咐下人烤暖了炭火,自己在外等着。

 

就这样等到掌灯时分,听得他娘在屋里喊他,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进去了。

 

“我问你。”他娘神色间有些忧虑,“他可给你来了信,说这几日到?”

 

“没有啊。”天策摇摇头,“但从史朝义自杀开始,他听到消息,从蜀中赶到洛阳,算日子就是这几日。”

 

就是这几日,今日已是他等的第三日。

 

“……”他娘的目光几乎有些不忍了,“你上一次听到他的消息,是何时?”

 

天策思索片刻,道:“太原会战时候,嗯……六年前。”

 

然后他看见他的母亲摇摇头,难掩悲伤道:“我该早些答应你们才是的……”

 

天策总算明白了他娘的意思,原来她是觉得唐门不来赴约,又六年杳无音信,怕是已不在人世了。

 

“娘你乱想什么啊。”天策揉揉僵硬的脸,扯出个笑来,一边往外走一边道,“他说过要来的,说不定现在一看,人就在门口……呢。”

 

下人按照吩咐留了门,但灯火暖暖,风雪穿庭,那空无一人。

 

他慢慢揽着自己的肩头蹲下来,低声道:“他说过的,他日胡夷尽攘,再共白首。他会来的。”

 

一阵风过,天策裹紧貂裘,还是冷得打哆嗦,有下人想要过来扶他。

 

天策不耐烦地挥开:“别管我,我再等等!”

 

但这下人却极不听话,又是伸手过来,索性一把把他拽起来了。

 

“我说了我要等——!”

 

他的下半句话就这样卡死在了喉口。

 

八年战火纷燃,唐门身上那股静谧冷清却不改,披着一件黑色大氅,领口漆黑的鸦羽和那头漆黑的长发上都落了雪。

 

他好整以暇地拂落肩头霜雪,道:“我来了,你还等谁?”

 

此夜天地雪落,依稀故人白首。

 

天策越过他的肩头,看见雪地上,自墙头伸到面前的一行足迹,突然笑出了声,笑着笑着,红了眼眶。

 

他一拳怼在唐门肩上,笑骂道:“说了让你走门!”

 

唐门握住他的手,唇角轻扬,道:“下次。”

 

“是唐少侠来了吗?”

 

天策他娘在屋里听见动静,急忙让侍女搀着出门来看,一见唐门好端端站在那,也是泪湿眼眶。

 

唐门从未见过如此亲切的长辈,到现在也不大会应对,忙转过身去有些拘谨道:“伯母。”

 

天策在身后给了他一脚。

 

“叫娘!”

 

他那一脚正踹在膝窝,唐门猝不及防腿一软,差点跪下。

 

“……娘。”

 

“所以你到底为什么来得这么晚?我娘都以为你死了!”

 

天策趴在暖融融的被窝里,不满地望着拨弄炭火的唐门——他身上的旧伤到了冬日里总是疼,专门遣散了下人,好颐指气使地叫唐门去把炭火烧旺些。

 

“我不在唐门,消息不那样灵通。”唐门弄好了火,也躺进被窝里,“消息得的晚,所以到得也晚了些。”

 

唐门刚躺下,手脚冰凉,本是注意离天策远了些,天策却将他拽过来,握了他的手在唇边哈气。

 

闻言好奇道:“你不在唐门,在哪?”

 

唐门欲言又止地看他一眼,道:“我不能再回去了。”

 

天策震惊地瞪大眼:“为何?”

 

“……”唐门伸长手臂将他圈进怀里,嘴唇挨着他的头发磨蹭了一会儿,才道,“借着战乱,让他们以为我死了,往后我都不用回去,只陪你。”

 

天策下意识攥着唐门胸前的衣襟,眨了眨眼,又眨了眨眼,突然吃吃地笑出声。

 

“你再说一遍。”

 

唐门像以往一样喜欢揉他的发,听他傻笑也轻笑一声,一字一顿道:“我往后只陪你。”

 

“对了,你怎么之前不和我说娘同意我们了?药师观时候就同意了!”

 

“……那时候危机重重,我给忘了。”

 

“你……!算了算了,那你之前都住在哪?”

 

“蜀中,竹林,以防你哪天真的想种地,我就带你去。”

 

“那我夏天问统领要个假,我们就去!再带上我娘,正好避暑。幺儿好吗?”

 

“幺儿现在老得都不动,食欲倒是好,你可以和它的曾孙玩。”

 

“曾孙……哦说到孩子,明天,你陪我一起去看看我师弟的儿子吧,那小子才八岁,就天天吵着要进天策府了。”

 

“还真是儿子?”

 

“可不是嘛,之前我烧纸告诉他,估计把他得意坏了。”

 

那天夜里,他们又像是八年前,唐门初到天策府时一样,絮絮地说着闲话,直到夜半也不停歇。

 

只不过这一次,窗外是雪落无声,余岁安乐。

 

天策是说着说着话便睡过去了,根本不知道唐门是几时睡的,第二天一早,刚勉强把眼皮掀开条缝,却见唐门一手揽着他,一手撑在耳侧,正往窗外望着什么,像是已醒了许久了。

 

大约是觉察到天策眼睫颤动扫过他胸口,唐门低头看他,道:“醒了?”

 

“嗯……”天策哼了一声,懒洋洋地翻个身,朝唐门先前看的方向望去,迷糊道,“看什么呢?”

 

唐门自背后揽着他的腰,倾身过来,朝着窗外一指,道:“你看。”

 

天策顺着看去,竟瞧见一抹新绿。

 

他怔愣片刻,眨了眨睡眼,打起精神再看,却当真是有柳树抽了芽,那嫩叶上盛着白雪,颤巍巍的,甚是可爱。

 

天策不可思议道:“这才几月……”

 

唐门吻过他额角,道:“今年春早。”

 

梦中旧日春始尽,冬雪未销,又见春归。

 

日复日,年复年。

 

天策又看了一眼那芽新叶,笑着回头,正迎上唐门的唇。

 

只此一人眉目,经年依旧。

 

 

-终-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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